淙淙彻暮,檐雨如绳。
倏而,珍珠乱撒般纷乱的雨脚逐渐收起架势,连绵几日的淅沥终于将混沌太久的阴霾彻底洗净。碧空深远缀着点点孤云,仿佛要一直向无限延伸,好钻进时间的裂缝里去一探究竟。
从湖州市内往埭溪镇去的半道上,远处送来的习习莫干山风吹淡了本就不惹眼的尘埃,脚下感触着天目山余脉丘陵的起伏与杭嘉湖平原的松软。土地沉重地呼吸着,似乎想要迫不及待地告诉我些什么。我须得耐心地等待着,然万千思绪早已不肯遑宁:平静之地,竟然也斑驳着如此多血泪吗?
△埭溪镇
我不算土生土长的埭溪人,或许连一个地道的湖州人也称不上,只因求学的目的与这片距家乡百里的土地勾连出千丝万缕的缘分。这里从春秋时期古名“上强里”,至宋太平兴国三年建镇“施渚”,最终于明朝始称“埭溪”,至今已逾千年。之于它而言,星霜荏苒间太多人与事皆化作缥缈,太多记忆被尘封入岁月。那么这片土地就沦为被遗忘的所在了吗?难道从前经受的苦痛在结痂后就可以当作从未发生过吗?答案显而易见。
“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是元末明初小说家罗贯中从无数具体史实中凝练得出的必然趋势,印证着九州之上断续千载难灭的战火。兵事从来都是滚滚向前的时代巨轮下最为澎湃的那朵浪潮,有时被拍上暗礁漫出层层泡沫,一触即破;有时又积蓄惊涛骇浪誓把世界倾覆,奏唱生命的挽歌。倾巢之下,安有完卵?因此即使逃离北漠南疆,在风雨交加的夜晚,金戈铁马行进时的铮铮嘶鸣依旧急切地闯入小桥流水人家的噩梦,使人不由惊出一身身冷汗。
孙子有言:“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兵往这处来,仗要在这打,总不是没来由的,更不是一拍脑袋就能决定的。这等劳民伤财的事,统治者总要经过深思熟虑,说不定还要再来几场天人交战才敢拍板。于是就不得不提一提,这总被地图忽略却又无数次被战争选中的埭溪镇了。
能够成为兵家必争之地所必须具备的要素无非两点:进可攻,退可守。若此地还有山川秀美、物产丰富等几项优点,再挂着丝绸之府、鱼米之乡之美名头衔,则就更摆脱不了成为人人争而食之的香饽饽的命运了。而恰好作为湖州南大门的埭溪镇完美满足了所有要素,竟一时不知道是该为它欢喜还是忧愁。
埭域东部是绵延千里的广袤平原,地势险要;南则有姚武关、青山关,西有筋竺关隘,发挥侦查、防御作用;北起群山又连接西部诸多山脉,构成半包围式天然屏障,如此优越的地形,自然成为历代兵家屯兵、抢夺的好地方。统治者身居庙堂之高只管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而处江湖之远的百姓却免不了要成为刀俎之下的鱼肉或任人宰割的羔羊,如此结局我们从一些府志县志的记载中就可以窥探一二。清朝同治年间的一本《湖州府志》这样写道:“埭头镇街道宽长,山货贸易骈集,茶笋时尤盛。”显然,当时埭民的生活是相当滋润的,但只要战火烧起,一切便会无情地化作泡影。书中后段也写道“居民旧约二千家,劫后仅存六七百家”。光绪时期编纂的《归安县志》中更有这样的记述:“埭溪以上五庄至十七庄皆山乡,咸丰庚申(1860)后,遭兵火尤甚,居民什不存一,村墟寥落,荒田多为客民开垦。”
△湖州府志(同治)复印本
△归安县志(光绪)复印本
其实,灾难的火苗早在两百余年前就已经落在自家后院的墙根下了。自明朝覆灭,满族政权入主中原,反清义士与清朝统治者之间的拉锯斗争已经打响。当然,起义也不是随随便便说起就起的,总得有个好听又响亮的名头才好。清康熙甲寅(1674)四月,漏斩巨盗朱胡子(统治者对反清义士的蔑称)诡称宗室,又恰赶上滇、闽、粤三地局势动荡,趁机招集凶徒、昼夜焚劫,发了一笔国难财。没想到这位反清义士依旧不满足,还勾结上山在李成龙、海宁贼羊子佳等合营掳掠,颇有点想要做大做强的意思。朝廷自然不会放任其到处撒野,当即下令上司檄同三府协镇追剿,这一回合以至埭头贼败而逸而告终。(《乌青镇志》)
祸不单行,这边焦头烂额的清政府还忙碌着自家后院的灭火工作,前庭大门却已被帝国主义的坚船利炮撞得几欲倾颓,眼看引火烧身的清政府不得不在1912年2月12日这天撂下一堆烂摊子,寄希望于日后东山再起。星星点点的火苗炙烤着华夏大地,炙烤着每一个生存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
民国26年11月18日军入侵埭溪,从木排兜翻山至东岩山寺,势如破竹。山路的曲曲弯弯本就容易产生一些出人意料的奇遇,果然,不出半日驻白岩前山的国军便与日军在官泽梁山头交上了火,这一打照面就牵扯出九年的纠缠。炮火以埭溪镇为原点,向方圆几十里外辐射开来,一路烧至德清、长兴。战役也从春天打到冬天,又从冬天打回春天,折磨!太折磨了!
△1937年11月28日,浙江长兴向宜兴方向行进的日军山本部队
现在有人回过神,想起曾经在此处安居乐业的百姓了,他们怎么办呢?破财、屈辱、死伤怎么要经历一场才算完,能幸免于难的实在太少。
战争中死亡是最常见的,但日军在埭屠戮无辜的暴行,即便豺狼虎在旁看了也会瞠目结舌,他们把死这件事情变成一个寻找欢愉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组成人的一切器官和肌肤全部成了痛苦的原罪,因此死难全尸的受害者只怨恨自己竟然是个人。枪声、尖叫声、哭喊声乱作一片,我相信“埭民避于山,日无餐,夜无眠,恐惶终日”恐怕是他们最好的结局了。
△1937年11月28日,浙江湖州,用黄牛运输物资的日军士兵通过石拱桥
屏息时,依稀的市井烟火气息钻入我的耳鼻,似以慰藉心中依旧难以平复的思绪。抬头望见飘向远处的那抹孤云,先前豆大的雨珠顺着时间的裂痕流入,浇灭了妄想从中挣脱而出的火苗。触摸历史的余烬,似乎还能感受到强烈的灼热。终于,一滴滚烫滑落砸在沥青的缝隙里,模糊的视线恢复原来的澄澈,血泪不再流淌的埭溪回归了向往中的安逸与平和:沿街的吆喝、热汤菜肴的四溢香气,还有巷口正打闹着的孩子们与来来往往的过路人……
于是,红日初升,其道大光。
文章作者:湖州学院人文学院学生 陈琦琦